育隆您好:
沒有想到,宜皓的文筆這麼好,在玳汶之後又是再次的讓我驚豔,與其說文筆好,倒不如說心境好。「長江後浪推前浪,你們真的都很棒!」
男兒有淚不輕彈,宜皓甫自軍律如山的軍中退伍歸來,硬漢的血液還熱騰騰的在血管裡奔竄,不過內心是如此柔軟,很感性也很容易感動人,宜皓生活在修辦家庭,很懂得父母的苦心,又能繼父之志在道場修辦,走在聖賢道上,相信這一定是父母最大的期盼與喜悅。
一收到育隆和宜皓的信,一口氣讀完,好像整個出隊的情境再次呈現,一邊讀一邊回憶,一邊落淚。看完信,淚水還在眼裡打滾,便馬上打電話給在工地的sister ajita,她正捲起褲管,和校工在清理剛建好的那口大井,接到我的電話時,她正在和建築工人彎腰查看水槽底部的裂痕。我知道你們每一封信都會為他們帶來莫大的鼓舞,所以急著分享…。
我把育隆和宜皓的信完完整整的唸了一遍給阿吉達聽,她開始因感動哽咽而拭淚…,不瞞你們說,你們剛到學校時,阿吉達和蘇迪普曾一度為了找不到「涼爽的舒適空間」讓你們居住而躲起來哭過。他們看到有些台灣前賢因氣候的熱悶而病了,或是一時無法適應一餐一道菜的生活而居食不安,看到大家吃苦受累受委屈,他們愧疚的心緒與自責一直充塞在心間,我安慰著他們說:「老師曾經說過:為師沒有要你們事事盡善盡美,但是,為師希望你們事事盡心盡力。既然已盡了心力,就放下吧。相信此行,前賢如果是為了找尋物質的豐饒,就不會來。既然來了,必是從物質極度匱乏之處窺見樸實的生命之美,所以相信,即使環境不好,但是他們的靈魂也會在走時比來時更美麗…。」
果真如此,育隆、玳汶和宜皓的來信,一次一次的溶解了他們的愧疚,也一次一次的轉化成鼓勵,他們把飛越過萬重山巔,遠方的來信,興高采烈的唸給學生們聽,一次一次感動的力量鼓舞著大家向前走,從大家的書信裡,沒有充沛豐饒的生活,並沒有嚇退大家的道心,讀了大家的來信,他們壓在心中的石塊終於漸漸的挪開…。
宜皓的信才剛跟幾個人才分享完,還來不及回信,阿吉達突然全身發燒、嘔吐、頭痛欲裂、大聲嘶叫,最後,昏迷不醒…。這一切太突然了,匆匆放下手邊所有的工作,我請蘇迪普快去找赤腳醫生先急救,打了四支針不見起色。來不及思考,我跟蘇迪普說:「法會延後,救人要緊,趕快找救護車,我們送她到加德滿都就醫…。」很快的,閃著紅燈的救護車出現在眼前。這是沙賴縣那哇坡村的大新聞,光明學校的本地創辦人阿吉達女士倒下去了,倒下去了…。
「這個無敵鐵金鋼,曾經多少人拿著鋼刀、鐵條、木棍、槍枝、巫術…,無論是明打暗殺,用盡多少心血,多少人力,從來沒有人,可以讓他倒下去的不倒翁,如今,竟然不費吹灰之力就自動倒下了…。「街坊的人開始傳說了…」救護車還沒有駛離沙賴,阿吉達病倒的新聞,像熱線頭條新聞一樣的傳遍了整個哪哇坡,然後,沙賴縣…。
蘇迪普坐在駕駛座旁,我和不丹女老師阿珠一起守在阿吉達身邊,上救護車不到幾分鐘,蘇迪普的手機被塞爆,一百五十多通電話在瞬間擠進來。他索性關機。現在的心情很沉重,所有關心的問題都給不了任何答案…。雖然我清楚明白,尼泊爾的白陽舞台現在才是開場白而已,劇本絕對不會這樣寫,大戲還沒開鑼,演員就死掉的道理。我也深深篤定,她很快就會好起來,我對老師有百分之百的信心…。
然而,僅管如此,這仍是我走過的人生,最漫長的一條路。在救護車上13個小時蜿蜒陡峭憂心如焚的煎熬山路。記得當年即使是內戰期間,槍林彈雨,民兵和國軍作戰時,我們被來福槍押在身後,只要一不小心,擦槍走火都有可能賠掉了這條小命,十多年來的烽火連連,面對如天羅地網般的地雷,從沒有感覺如此驚懼過,可是,如今,太平盛世,出門不再擔心車子會被攔下來,背部被一群人抵著槍,卡在半山腰,被搜身、被搶殺、被推下車去等待著無數個黎明又天黑的夜,如今走在這條起起伏伏的山路怎麼會比當年的戰亂還艱鉅無數倍呢?
陷入昏迷與無意識,我們大聲嘶喊著阿吉達,一路始終沒有醒來過。設備陳舊的救護車,除了一個象徵性,生了鏽的氧氣筒以外,就是病人這條窄小,一翻身就會摔下來的小床,還有我和阿珠老師這一不小心,就會撲身壓在病人身上的小椅子。床椅腰身有把調整床上下的鐵桿,這橫凸的鐵桿會在車子顛簸的時候,不時的撞擊我們的腳脛,腳踝邊一只寫滿了滄桑紀錄的藍色塑膠尿盆,隨著曲折山路的滑動,不時的在我們腳邊磨蹭。一趟就醫路需要開車13個小時,多少人有這樣的本錢可以撐到醫院呢?我開始體會到貧窮的悲哀。救護車司機打開了紅色訊號燈,快速的在山間飛奔,但是,他的救難心態讓我不敢領教。他會在半路停下來,開下車窗,跟每一台擦身而過救護車司機,擊掌問候,然後若無其事的談笑風生,淡定的話家常。讓我這心急如焚的外國人瞠目結舌。不禁要問:這叫救護車嗎?13個小時的路程,對於急難分秒必爭的患者而言,是生死交關的關鍵啊~。
是的,我是開了眼界,開的眼界還不止於此。他,司機大哥,此時此景,所有人的性命都掌握在他手上,他需要有愉快的好心情。他時而下車,慢條斯理的坐下來喝杯奶茶,或休息,呼吸一口新鮮的好空氣。當他中途停停走走的當下,我不斷的告訴老師:「這百分之十二的德賴平原,確實需要一家醫院。」然後,又不斷的反問自己:「長久以來,沒有醫療體系的日子,這幾百萬的人口,究竟是怎麼的存活下來呢?」
半路,在和另一台救護車錯身時,兩位司機拉下車窗,握手交換心得。一陣暢談歡樂的叨絮之後,蘇迪普轉頭對我說:「點傳師,您相信嗎?剛那台車的患者,幾天前手受傷脫臼,痛得哀嚎不已。在鄉下找了許多密醫,沒人能把他的手接回去。最後,只得找了救護車,送往加德滿都,豈知,因山路太陡峻,車子顛顛簸簸,就這樣,在這凹凸不平的山路顛簸當中,把那脫臼的手自動接了回去。現在,病好了,他們不看醫生,要回去了~。「太妙了,險象環生的山路,可以治病!」我忍不住笑了出來。
車子終於搖搖晃晃的抵達加德滿都,我們來到全國最好的納賓醫院,醫護人員把阿吉達推進急診室,醫師開始進行一連串的檢查和治療,不安的我們不被允許逗留在院內,幾經溝通後仍失望的被迫驅逐在門外。雨季的加德滿都細雨紛飛,我們一行人,神情疲累、衣衫襤褸的站在醫院門外徘徊,眼神焦慮、無助、憂心忡忡…。無情的風雨淋濕了我們的衣、我們的髮、我們的心。被擋在醫院門口外淋雨,焦急萬分等待的人不只是我們,還有其他患者的家屬,都落得跟我們一樣的命運。
抬頭仰天長嘆。一如恩師所言:「我本不願勞師解憂,無奈行至窮處,仍將師名輕喚。」無解的習題,最後又是丟給老師作答了。
感謝天恩師德,幾個小時之後,阿吉達終於清醒了過來。清醒過來的阿吉達第一句話是:「點傳師,現在還不是我死的時候,不要擔心。」為了省錢的阿吉達堅持出院,再回來遵照醫師指示,徹底做各項檢查。超音波、X光、心電圖、血液、腦波…。
在醫院和佛堂之間來回穿梭了兩天,最後,報告出來是令人振奮的好消息:
沒病,是壓力太大、太累了。只要好好休息,就好了。
再度回到學校的時候,已經是傍晚時分了。短短四天,阿吉達從上救護車,到神采奕奕的出現在學校的故事,再度的被當成不可思議的神話在那哇坡村傳開來…。
人要人死天不肯,天要人死有何難?生命的主權在天,濟公活佛的弟子,使命在身,愿未了豈可把鄉返呢?「不倒翁就是不倒翁,一心是道,連上天都要助她。」見到她在這樣短暫的時間內復原,當地人再一次的見證到「道的尊貴」。
2012.8.27 金益寫於沙賴光明國際學校